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挑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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霓瓔單刀直入, 郝自通嘆息搖頭。

“崔丫頭,你既這麽說了,那老夫便與你說個實話。”

郝自通的魚竿放在腳邊, 他盯著茫茫水面道:“從老夫隱退至今已有十餘年,你可知道十餘年的變化能有多大嗎?老夫一生孤寡,沒有家族利益延續,亦無朋黨分派往來,你如今看到的郝自通,只是一個放任自流十餘年的閑散人, 即便回到朝堂,也不過是個空吃皇糧的老廢物。”

霓瓔安靜的聽完, 笑了一聲:“沒想到先生對自己的評價竟然如此不堪。且不說我是如何看待, 想必當年那個一心闖蕩世間的郝茍兒, 都不敢相信自己會有如此妥協的一日吧。”

妥協?

郝自通釋然笑道:“人要服老嘛。”

“那您不該選在宣州啊。”

郝自通眼神一凝。

霓瓔看向遠處山水:“江南如畫, 四季皆春,比這裏安逸舒適的位置比比皆是,可為什麽, 偏偏是宣州呢?是因為, 這裏曾是先生與意中人見面的地方嗎?”

郝自通怎麽都沒有想到, 會在這個時候從一個小輩的口中聽到離開許久的故人,他坐姿一僵,表情肉眼可見的覆雜起來。

霓瓔:“我剛到宣州時,曾聽過關於兩縣的一個傳說。據說在多年以前,寧縣和太平縣原本屬於同一個縣, 名叫匯水縣, 可因為縣內被清水河阻隔,導致兩岸百姓矛盾日漸加劇, 縣令不勝其煩,最終在不懈努力之下,將匯水縣一分為而,成為了如今的寧縣和太平縣。”

“可是同樣是這個故事,晚輩曾在家母口中聽到過另外一個說法。”

郝自通抓著魚竿的手一陣松一陣緊,卻始終沒有打斷霓瓔的話,安靜的聽了下去。

很多年前的江南,遠沒有如今的繁華熱鬧,又因世家貴族乃至帝都宮城多在北方,所以一切物資都是無條件優先送往北方,出身高貴者,生來便可享受最好的東西。

直到某日,戰亂爆發,北邊強敵來犯,甚至一度逼近要害關卡,在皇帝的領頭下,高門貴族紛紛攜家帶口南渡避難,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不因南渡而被打亂,皇帝臨時任命了新的地方官員來取代或者兼任原地方官員的職位,宣州下轄的匯水縣就是其中之一。

自古以來,能左右一方的勢力,分為地方與外來。地方勢力無非鄉望耆老在地官員、文人宗室鄉裏富豪,且往往在外來的勢力前力弱不敵,甚至發生混亂,而皇權與貴族勢力,變成了這道不可抗拒的外來強勁力量。

當時,南渡的貴族們進入宣州,一路抵達其下轄的匯水縣,對當地進行反考察後,貴族首領認為當涉水而過,以易守難攻的河東一帶為落腳點,又勒令當地官員,將米糧食物用船只運送到河東,保證這些王孫貴族每日的溫飽,地方官員不敢有違,最終這些負擔,毫無疑問的轉嫁到了百姓的身上。

然而南渡之後,隨著遠離戰亂之地,些茍且下來的貴族們漸漸忘記了此前的慌亂,又開始懷念起從前的奢靡生活,甚至打算征召當地百姓做苦役,引清水河流建造一處山水園林。

變本加厲之下,終於引來了反抗。

匯水縣有一喬姓商戶,膝下女,此稱喬女。

喬女自幼喪母,t父親被人設計入獄,繳盡家財,繼母妾室紛紛逃散,只剩她一人孤苦無依。

然喬女堅韌頑強,楞是憑著跟小叫花子搶食物練出一身拳腳功夫,日覆一日野蠻生長,漸漸長成一個兇悍乖戾的女霸王。

在喬女眼裏,這些世家貴族不過仗著出身好便自覺高人一等,往日裏已經享盡人間富貴榮華,如今天下大亂,他們逃難而來,鳩占鵲巢,不居安思危,竟然還死性難改。

照他們這樣的做法,百姓不是被敵軍鐵騎踏死,而是被他們變著法折磨死的。

所謂亂世造英雄,喬女利用自己混跡三教九流多年的人脈與經驗集結了一批有志之士,打算煽動百姓反抗貴族,繼而起事自立。

奈何功虧一簣,喬女組織多時,卻被一個忽然插足的外來者破壞了全部計劃,非但沒有順利煽動百姓反抗順勢起事,反倒被對方按趴下了。

說趴下一點都不過分,喬女手腳皆被按住,憤恨的看著那個緩步走到面前的女子。

這人便是霓瓔的母親,裴晞。

得知了實情後,裴晞非但沒有處置喬女,還表示願意出手幫她,但條件是喬女極其手下自此歸附於她,不得再有二心。

識時務者為俊傑,彼時的喬女只能答應。

河東一帶不通官道與水路,出城便是群山荒野,因建造景觀園林需要木石材料,眾人一番建議,決定就地取材,直接去山中伐木鑿石,從城東開出一條專供運輸的道路。

誰知建造園林的材料還沒取完,竟先引來了藏在山中的匪徒,他們聽聞匯水縣來了一批達官貴人,有錢有糧有奴有婢,當即組織部署趁夜潛入,打算幹票大的。

貴族們的住所非常好找,匪徒精準鎖定破門而入。

那天夜裏,大火燒紅了匯水縣的半邊天,呼救聲尖銳刺耳,似要將夜幕劃破。

就在火光沖天之際,一支鐵騎如神兵天降,為首的年輕將軍手持長戟,在訓練有素的沖殺下,很快平定了匪亂。

這位救百姓於水火的神勇將軍,便是當今蜀王。

得知蜀王親臨剿匪,地方官忙不疊前來相迎,不曾想前腳剛斬殺了山匪的蜀王,後腳就將那群貴族子弟捆綁上了刑場,引來無數百姓圍觀。

蜀王手持長刀揚聲示意,此次南渡,陛下曾三令五申不可擾亂百姓民生,身為王侯世家,災難之前理當身先士卒,可他們非但不知體恤愛民,反而壓榨奴役,致使百姓民不聊生,此罪當斬!

說時遲那時快,一群貴族連求饒的功夫都沒有便身首異處,引來一片驚呼。

下一刻,蜀王的刀尖便對向了地方官。

身為地方父母官,不僅知情不報,反而助紂為虐,同樣有罪。

地方官嚇得雙腿一軟跪倒在地,連連告饒。

就在這時,喬女竟站了出來替縣令求情。

縣令的確有助紂為虐之嫌,但他在任期間,也算是個勤勉愛民的好官,從前匯水縣常鬧匪患,是縣令屢次組織剿匪,此次若非這些貴族老爺們要大費周章建什麽游樂園林開城辟道,讓山匪有可乘之機,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!

有喬女帶頭,其與百姓也回過神來,看著那些血淋淋的腦袋,開始先後為縣令說情。

情況出現了些偏差,蜀王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。

這時,裴晞站了出來。

眾目睽睽之下,這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揚聲表態——縣令只是一方小官,且不說他在這些朝中權貴面前無足輕重,就憑眼下時局,各地奏報未必能順利傳到陛下面前,即便到了,也不一定能及時得到回應,縣令得不到朝廷明確的指示,到頭來也只能選擇配合。

縣令在處理此事上的確有錯,此事毋庸置疑,若輕拿輕放,只會姑息養奸。但此罪也不至死,蜀王是為百姓而來,如今何不順從民聲,小懲大誡?

縣令因這番話涕泗橫流,百姓也深受觸動。

接下的故事,便與兩縣流傳的說法慢慢接近了。

因貴族入匯水縣避難後,首選河東作據點,因其奢侈淫逸致河東百姓頗受其苦,裴晞便將匯水縣一分為二,以河東一帶為寧縣,河西一帶為太平縣,取此地永不受戰亂之苦,太平寧逸之意,任原縣令為寧縣縣令,於太平縣另設新縣令。

所以,裴晞在劃分兩縣時,就已經考慮到了寧縣位置上的不利之處,若無官道水路相通,那寧縣很大程度上需要依賴太平縣哺育,對於原縣令來說,的的確確是一個懲罰。

接下來,他必須恪盡職守當好這個縣令,否則今朝沒有降臨的懲罰,終有一日還會到來。

這番安排,可以說完完全全從百姓的利益出發,不止原縣令無話可說,連百姓都連連讚嘆蜀王的仁義。

但蜀王的仁義顯然不止如此。

他查抄了犯事貴族的全部錢糧,分別充入兩縣縣衙,用以開倉濟民。

自此,百姓無不銘記蜀王之仁義,而同蜀王的仁義一起流傳下來的,就是促使匯水縣一分為二的那位女郎。

沒多久,太平縣內來了一個新縣令,在原縣令與新縣令的配合下,兩縣相處融洽少有摩擦,可就在蜀王登基,二人相繼被調往別處開辟新仕途之後,這份融洽也戛然而止。

寧縣太過於依賴太平縣,一旦太平縣有意拿捏,寧縣就會變得被動,兩縣各自的首任縣令本就是在特殊情況下走馬上任,多少有些監督與受罰的關系。如今換了新人,情況截然不同,寧縣漸漸成為貶謫與被排擠官員的落腳之處。

兩縣矛盾漸漸加劇,久而久之,竟與當初匯水縣被一分為二的事揉在一起,成為匯水縣被分割最權威的一種解釋。

聽完霓瓔的故事,郝自通似乎也跟著重新回顧了一遍往事,神色不由悵然。

霓瓔:“小時候聽時,更喜歡那些懲奸除惡的快意情節,等長大後回顧,才慢慢品出個中玄機。”

“當時母親已經屬意蜀王,有心助其成事,她在匯水縣做的事,不過是為蜀王收買人心的諸多方式之一。但她對這個地方,終究留了一份私心。”

“這份私心因喬女而起,又因先生而延續。可惜她紅顏薄命,沒能替這份私心求一個圓滿,晚輩循跡而來,找到了前輩,卻沒想到,您會對我說這樣的喪氣之言。想必那些埋於九泉之下的亡魂,都會為先生今日直言扼腕嘆息吧。”

郝自通倏地看向霓瓔:“崔丫頭,你到底想幹什麽?”

霓瓔笑了:“先生說的不錯,你無妻無子,久離朝堂,昔年經營悉數舍下,至今已是孑然一身。可即便如此,先生身上依舊有不可替代的價值,而這種價值,甚至能讓您立刻得到那些曾經舍下的權勢。只要先生願意把您的價值為我所用,我可以保證,你,喬女,還有很多像你們一樣曾為了改變命運而竭盡全力的人,都能的一個圓滿。”

郝自通眼神一凝,“保證?你母親那樣的人尚且做不到,你憑什麽這麽說?”

霓瓔:“我不是在和先生商量要做什麽,而是告訴你一件我一定會做的事,如果先生答應,我用自己這條命給您作保。若先生執意留在這裏安享晚年,那您的命,就暫時記在我這裏,我不希望世上再有郝自通這個人。”

“你……”郝自通氣的直接站了起來,“你這女娃娃……”

霓瓔也擱下魚竿起身,卻不是與他爭辯,而是輕提裙擺直直下跪。

這一幕引來不少人側目,郝自通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,連忙上前攙扶:“你你你、你幹什麽啊,有話好好說,你這麽一跪,老夫要怎麽解釋啊?”

霓瓔緩緩擡頭,竟已紅了眼眶:“先生知我並非崔家女,蒙受父母大恩卻無機會報償,諸如此類的遺憾,先生一定也經歷過,晚輩願為此前無禮失態請罪自罰,請先生助我!”

郝自通怕了她了,直接拽著胳膊將人拉起來:“嗨呀,你看著裙子都跪臟了,你說說你,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。”

郝自通此刻心情覆雜,可頂著女娃娃淚眼潸潸的臉,他又不得不鎮定下來,頭疼的應道:“老夫與你爹娘是故交,若能幫到你……肯定義不容辭,可你……不能張口就來嘛,你、你先跟我說說,你具體想怎麽做!”

這話已經是極大的松口,霓瓔吸吸鼻子,眼淚頃刻間收了回去,鼻頭眼角的紅也在涼風中以t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下去,看的郝自通瞠目結舌,心生佩服。

這女娃娃會變臉啊!

“先生能以卑賤出身比肩日月數十載,這樣的經歷和身份,無需您做什麽,只要您肯站出來,就一定能引來無數擁躉,一呼百應。”

郝自通嘆氣,“所以呢?”

霓瓔:“所以我不需要先生做什麽,只要您站出來讓所有人看到,就足夠了。”她轉頭看向四周:“寧縣逸怡人,也是喬女曾經的故鄉,先生若能在若幹年從這裏重回朝堂,想來喬女也會十分欣慰。”

“再過不久,陛下必會廣選人才,若能有先生您引薦背書,一定能為很多有才之士廣開大門,人盡其才。”

郝自通眼神微變,仍是一針見血戳在關鍵:“崔丫頭,你到底想幹什麽?”

霓瓔做不解狀:“先生為何有此一問?”

郝自通不與她掰扯,直言道:“你到底在籌劃什麽?”

霓瓔倏然一笑,作坦然狀:“還真是什麽都瞞不過先生,也罷,既然與先生說了這麽多,那晚輩也不介意再說一些。”

“其實,晚輩與陛下情投意合,若沒有這趟江南之行,晚輩本該受封進宮。可陛下隆恩,許晚輩走這一趟,所以晚輩才有機會尋來。”

聽到受封進宮那一句時,郝自通眼神驟然一沈,可霓瓔仿佛沒有察覺,繼續道:“先生方才不是問我憑什麽作保嗎?先生昔年沈浮宦海,理當知道背景的重要性,若您此番願意助我,等到晚輩受封進宮,攜崔、裴兩家之力,難道還圓不了先生昔年的心願嗎?後宮佳麗三千,晚輩不奢望能一輩子拴住陛下的心,但立身後宮,手裏總得握點什麽,才好安心。”

郝自通緩了一陣才平靜下來,他看了霓瓔一眼,語氣微變:“只要老夫配合就可以了?你方才提到你母親對這裏的私心,又怎麽說?”

霓瓔:“先生要在隱世多年後重新入仕,當然要為您做足噱頭。連帶這個地方也得有所改變。只要先生答應了,這些事都由晚輩來操心,絕對不會辱沒先生。”

郝自通對那些溢美之詞與誘惑毫不動心:“當年你母親來這一番折騰,留下許多後患,如今換你來折騰了?”

“母親並沒有留下後患。”霓瓔毫不猶豫的反駁,眼底泛著黑沈沈的光:“她在作出決定時就清楚是怎麽回事,可她那時也沒想到,自己根本沒有機會再來處理這裏。所以不是她的錯。”

郝自通暗暗吸了口冷氣,心裏一疊聲的喊完。

這娃娃的神情跟魔怔了似的,已經不是他此前以為的護短了。

難不成這女娃娃知道了什麽?

真是要命。

郝自通心裏慌得一批,面上卻鎮定:“照你的意思,在你造完噱頭之前,老夫只管等著?”

“是。”

郝自通只想盡快結束這番對話,遂爽快道:“好,看在你娘的份上,老夫答應你了。但你以後做什麽事,得與老夫有個交代,行不行?”

霓瓔認真應道,“當然。”

“好……”郝自通點點頭:“那老夫就看看……”

看看你到底玩什麽花樣。

垂釣繼續,郝自通的心裏卻很煎熬,他將霓瓔的話翻來覆去研究了八百遍,揣測一個接一個蹦出來,一個比一個可怕。

這丫頭分明是要結黨營私啊。

且不說她和現在皇帝到底是什麽關系,可後宮不能幹政是鐵律。

再說了,她背後有崔裴兩家做靠山,皇帝肯定不會薄待她,哪裏需要她親自下場來策劃什麽?

這般行徑,簡直像是……

“老師。”衛璞如神仙下凡般降臨在釣場,來接郝自通回家吃飯。

“不器啊!”你終於來了!

郝自通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那麽開心於衛璞的到來,以至於他蓬勃而出的熱情將衛璞嚇了一跳。

“老、老師……您怎麽了?”

“沒事沒事,你是來接老夫回家吃飯的?走走走!現在就回!”

衛璞面露愕然,轉眼發現霓瓔也在,主動出生打招呼:“殷娘子也在啊。”

霓瓔放下魚竿起身,衛璞發現她裙子的膝蓋處臟了:“這怎麽……”

“你這小子!非禮勿視非禮勿言,老夫平日裏怎麽教你的!”說著揪起衛璞的後領子就與霓瓔告別:“殷丫頭,你這衣裳臟了,早點回去換了啊,老夫與不器先走一步了。”

霓瓔不是看不出郝自通的反常,但既然已經挑明來意,也沒必要咄咄相逼。

她微微笑道:“先生慢走。”

“誒誒好好好!”郝自通一邊敷衍應付,一邊狠勁兒推衛璞,趕緊走趕緊走。

霓瓔看著這二人走遠,嘴角輕輕勾了一下,招來霧爻:“收拾收拾,咱們也走吧。”

……

郝自通火急火燎回到小院,然後甩了鞋子躺到床上,腦子裏全都是霓瓔今日神情話語。

他從一見這丫頭就覺得她心思深沈,之前以為她真的是什麽府上的女管事,便沒多想,可現在才知道她是崔霓瓔,是裴晞和崔鈞收養的那個女兒,那事情就不簡單了。

這麽一想,郝自通從床上坐起來,找來衛璞:“那個殷丫頭,是什麽時候來咱們鎮上的?”

衛璞:“應當一個月左右吧。”

郝自通眼神一動:“你之前說,那丫頭是跟著趙家小子來的,她和趙家小子很熟?”

“好像是。”

郝自通一拍大腿:“你去把趙家小子找來,就說老夫今日請他喝酒。”

衛璞哭笑不得:“這麽突然嗎?既要邀約,也該提早啊,且我看趙兄似乎有要緊事,萬一他趕不及來怎麽辦?”

“你就說和那丫頭有關系,你看他來不來!”

衛璞一楞,察覺出一些不對勁:“老師,是不是有什麽事?”

郝自通眼一橫:“老夫的事少打聽!”

無奈之下,衛璞只能去趙家找人。

他前腳剛走,趙老頭後腳就進了屋。

趙老頭平時的那些愛好,實則都是跟著郝自通走的,有時去河邊垂釣,有時去山中采風,他的任務只是守護老先生安全。

方才他也去了釣場,雖然沒有聽清崔霓瓔說了什麽,但看她下跪時,趙老頭就覺得不對勁。

“先生,崔女郎說什麽了?”

不提還好,一提郝自通又忍不住嘆氣:“不省心,都不省心!他娘就能折騰,我怕她比她娘更能折騰!”

說著,郝自通看向趙老頭:“老友,當年那件事,還有其他人曉得嘛?”

趙老頭神情一楞:“怎麽忽然提起這個。”

郝自通便將霓瓔在河邊的那些話都與趙老頭說了一遍。

“她說要進宮了,我就不懂了,崔家和裴家怎麽可能讓她進宮呢!?陛下要廣選人才,她就向借老夫來招攬文士,漂亮話說了一堆,可骨子裏透出的是什麽啊?”

趙老頭目光一沈。

是野心。

郝自通又道:“她要是知道那件事才籌劃這些,我姑且算她合情合理,可要是她還不知道那件事,就已經有了這樣的野心,一旦知道真相,還不把整個朝廷都掀翻!”

趙老頭聽得心驚膽戰,最後還是彼此安慰:“她畢竟是個女娃娃,又不是崔裴兩家親生,不至於……”

郝自通豎手示意他不必多說:“先別急著下定論,聽聽你家小子怎麽說。”

趙老頭聞言一楞。

怎麽又牽扯到趙執那小子了?

……

另一邊,衛璞前往趙家,結果吃了個閉門羹,想著老師著急見趙執,他便順著市肆、縣衙、渡口都找了一遍,功夫不負苦心人,他到渡口時,剛好瞧見了從船上下來的趙執。

不過他不是一個人,身邊還陪了美艷女子。

女子瞧著年紀不大,頂多十七八歲,外面罩著一層厚厚的滾毛披風,可當趙執下船時不慎趔趄一栽,她伸手攙扶時,從微微敞開的披風裏露出的皓腕上套著的袖料卻輕透的很,再看那風情萬種的豐胸細腰……

哦不,非禮勿視!

衛璞飛快別開眼,大致猜到趙執剛從哪裏回來。

這一頭,趙執將手抽回,淡淡道了句:“多謝。”

“真沒事?”女人嬌笑打趣,眼神上下輕動,恣意打量著青年頎長挺拔的身軀。

趙執搖頭:“喝多了些,回去路上吹吹風醒醒神就好。”

桑舞輕輕嘆氣:“我今日也散了局,送你回去不礙事,不過你若怕招惹左鄰右舍非議,我也不是非去不可。”

趙執扯扯嘴角:“桑娘子言重了。”

“既然言重了,那你讓t我送你,我叫輛車,送到巷口總可以吧?”

趙執一再拒絕:“真的不用,勞您費心,我回來的路上沒有一頭栽河裏,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就行。”

桑舞深深地看了趙執一眼,輕嗤一聲:“不知好歹,我又不是閑著沒事做的人。”

她不再多送,直接乘著來時的那條船回去了。

趙執微微甩頭,結果越甩越暈,正要邁步,左臂被人扶了一下。

他以為是桑舞,下意識要躲開,結果發現是衛璞。

“你怎麽來了?”

衛璞覺得今日真是格外波折。

“老師有事要見你,似乎是與殷娘子有關的事。”

殷倪。

趙執的酒醒了一點:“什麽事?”

“我也不知,不過你樣子,似乎不大方便,要不要我同老師說一聲,你醒了酒再去?



沒想到趙執沈思了一下,竟然露出了然的神色:“我可能知道。”

衛璞一楞:“你知道?”

“嗯,我知道。”

難道她已經求證過了,槐先生當真是她姐姐的相好的老師,且知道她姐姐的下落?

趙執的酒瞬間醒了大半:“走,去你家。”

衛璞覺得自己今日誰也看不懂,可他沒什麽好奇心,安安分分的當一個忙碌的局外人,把趙執帶到了老師面前。

趙執面對郝自通,略帶歉意的解釋:“今日有個酒局,不慎多飲了些,在先生面前失禮……還請見諒……”

郝自通只覺得酒氣撲面而來,心中拍手叫好!

這樣就更方便問話了!

他把衛璞支出去做飯,然後按著趙執開始詢問崔霓瓔來到萬和鎮之後都做了些什麽。

趙執:“您問這個做什麽?”

郝自通想了想,高深莫測道:“事到如今,老夫也不再瞞你了。你說巧不巧,這殷家的女管事,竟然是老夫舊年好友的女兒,多年未見,如今遇上,作為長輩關心關心她的近況也是應該。老夫也是聽不器說你與她走的比較近,所以才來問問你。”

舊年好友的女兒?

難道不是學生相好的妹妹?

內容有了些出入,但不重要,可能是這老頭故布疑陣胡說八道。

“其實,先生今日不來找我,我也要來找您的。”

郝自通有點著急:“你有什麽事先回答完老夫再說嘛!”

“不行!”趙執一梗脖子:“這事……也和殷倪有關!”

郝自通神色一凜,語氣弱了大半:“哦,那你說,你說。”

趙執單刀直入,噴吐著酒氣說道:“郝先生,殷倪她……真的很不容易。自從她姐姐拋下她和你的學生跑了,她又是被未婚夫一家欺負,又是賣身為奴,她其實就是想她姐姐了,想知道她的下落,你做個人……啊不,你行行好,如果知道什麽線索,就告訴她吧……”

郝自通:???

暗處的趙老頭:???

“不是,你說的什麽呀,什麽姐姐什麽學生……”

“你就別再裝了!不然你瞎打聽一個姑娘幹什麽呀!我都知道了!”趙執忽然拔高調子,嚇了郝自通一跳。

思索片刻後,郝自通握住趙執的肩膀,一本正經的說:“這麽說,你知道她姐姐和……我的學生的事?你且說說看。”

趙執一聽,不由得用自己所剩不多的清醒智商思考起來。

郝自通雖然是個難伺候的老頭,但總的來說並不是一個背德之人。

會不會他從來就不知道自己的學生到底幹了什麽,滿意為是尋常的姻緣,所以才沒有加以批判?

這麽一想,趙執打起精神,豎起一根手指強調:“我、我只與你說,你若敢亂傳出去叫她為難,我就是拼上不敬長輩,舍了衛不器這個朋友,也要揍的你滿地找牙!”

郝自通抿起嘴包住牙,重重點頭。

趙執呆坐著整理了一下,然後將自己從女家主那裏聽來的故事一點點講給了郝自通聽。

他被醉意所擾,沒有發現聽他講述這些的郝自通神情一點點沈了下來。

這個故事本身當然是胡扯,可若抽絲剝繭,撇去那些人為編撰的情節,當中不乏有些可以與現實映照起來的地方。

崔丫頭的確有在意的親人,卻不是姐姐,而是她的養父養母。

她沒有何人夜奔拋棄她的姐姐姐夫,卻有雙雙赴死留她一人的父母。

至於那辜負她的未婚夫……

嗨呀!

“好了好了!”郝自通按住趙執的肩膀:“不用說了。不用說了!”

“不!我要說!”趙執掰正郝自通的肩膀,目光深邃的盯著他:“先生,她雖然嘴上沒說,但我能感覺到她很想念她的姐姐,如果她不能釋懷這件事,就會一輩子沈浸在裏面,我不想看她這樣!我……我……”

剩下的話,對著一個糟老頭子實在說不出口,趙執松了手轉向一旁:“我想幫她……”

殊不知,他說這話時,郝自通的眼神悄無聲息的看了過來。

他將趙執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,眼神一亮,撫著胡須湊過去:“小子,你是不是對這個殷丫頭有什麽想法啊?”

趙執忽然笑了一聲,有點傻,可就像是藏在身體裏的一個無形機擴,提到她就會高興。

“是啊,我有想法,我想娶她當媳婦……”

暗處的趙老頭:!!!

郝自通一拍大腿,仿佛看到了希望:“好志向!老夫支持你!”

趙執看了過來,“支持我?”

“對!老夫非常看好你!小子,你勇敢追,老夫幫你!”

眼下這個情況,不管崔霓瓔對當年的事情知道多少,最好的辦法就是不進宮。

若她就是個沒權沒勢的小孤女,即便心裏存著什麽怨恨,也掀不起風浪,真要讓她當了娘娘,再握住崔裴兩家,那可就不妙了。

而對一個年輕女娃娃來說,再沒什麽比談一場轟轟烈烈動人心魄的情事更能轉移註意力了!

趙執這小子相貌不俗,還和崔丫頭有交情,若是加把火,不是沒可能讓他把崔丫頭的心勾過來,讓她從那些往事裏釋然。

這個結果,也是她的父母樂意見到的。

轉眼功夫,郝自通心裏已經有了全盤計劃,沒想到趙執聽了他的話,卻懶洋洋朝他掃了一眼,十分不屑的嗤笑:“你能幫什麽忙……”

郝自通一聽,不禁吹胡子瞪眼。

無知小兒!

連你心心念念的丫頭都求著老夫來當活招牌,你居然這般不珍惜!

若有老夫為你推波助瀾,你只有跪下來叩謝老夫大恩的份兒!

縱然心中不悅,但大局為重,老人家選擇不與這小子計較。

他手指勾著胡須轉了幾圈,有了主意。

“豈有此理!”

趙執被他嚇了一跳,不禁直身坐好,不解的看向郝自通。

郝自通:“老夫今日才知道,這豎子竟是誘人私奔的無恥之輩!還好你告訴了老夫,不然老夫都不知道這孩子受了這麽多委屈!”

說著嘆了一聲:“這樣吧,你稍後替老夫與她傳個話,就說她想知道姐姐的下落,就老找老夫。”

趙執沒留意老頭對霓瓔的稱謂,已經從故人之子的身份無痕轉接到了學生相好的妹妹這個身份上,他眼神一亮,拉住郝自通的手臂:“先生你沒騙人吧?你真的知道!?”

郝自通也開始胡說八道:“知道些,不過是很久以前曉得的,也不知現在有沒有變動……”

話音未落,趙執霍然起身要走:“您等著,我現在就去告訴她,我現在……”

說著直接撞門上,砰的一聲,趙執疼的齜牙咧嘴,可他根本沒工夫查看,快速沖了出去。

趙執剛走,趙老頭就忍不住出來與郝自通掰扯。

郝自通示意衛璞還在廚房,拉著趙老頭到裏屋說話。

“先生為何要撮合趙執和崔娘子,他們怎麽有可能!?”

“怎麽沒可能,崔霓瓔世家貴女,還配不上你的假侄子!”

趙老頭:“正因崔娘子出身高貴,崔家又豈會讓她和趙執在一起!”

“有什麽高貴的,還不是撿來的!崔家和裴家當她是血親的人都死了,否則誰能放任她進宮去?”

郝自通已經拿定了主意:“反正她不能進宮!她最好的餘生,就是找個像趙執一樣出身不高,但有本事能過日子的人一起走下去。”說著看了眼趙老頭:“再說了,你反對有用嗎?你看你家小子那個癡情樣,怕是早就被崔丫頭勾了魂,你真要他舍,他還舍不下呢。”

趙老頭眉頭緊蹙,只能嘆氣。

……

裴文律出發已t出發赴任,陶薇寧的船隊已經起航,如今又找到了郝自通,順利挑明來意,霓瓔來這裏之後要做的準備基本已經全部完成,接下來就是等陶薇寧返航。

不出意外,這個過程大約得有兩個月。

那這兩個月對她來說,或許是最後這段日子裏為數不多的清閑日。

做點什麽好呢?霓瓔在院中踱步,心裏正漫無目的的琢磨著——比如蹲在院子裏看螞蟻搬家,又或是把一顆栗子烤焦需要多久。

這種無聊的事。

目光忽然被墻頭上突然出現的身影勾住,霓瓔站定。

大白天的,他又來翻墻了。

霓瓔本想直接喊人來把他叉出去,可定睛一看,才發現他今日有些不同。

好像喝醉了。

臉色通紅,坐在墻頭沖她傻笑。

這次,不等霓瓔開口,趙執主動發話:“我不是來惹你煩的,我是來給你送好消息的!”

霓瓔不知道他又在搞什麽鬼:“送什麽消息不能走門,要來翻墻?”

趙執像是才意識到,他低頭看了眼自己,一拍腦門:“對啊,我怎麽又翻墻了。對不住對不住,我不是故意的……就是……”

就是一來這裏就想到翻墻。

因為她可能在院子裏。

一翻墻就能看到。

霓瓔走到墻下:“下來。”

這個站位有些熟悉,趙執垂眼盯著她,忽然張開了手臂。

霓瓔直接往後退了一步:“你敢往我身上跳,我就把你手腳都打斷!”

趙執反映一瞬,嘟嘟囔囔:“哦,這次是我在上面。”

霓瓔: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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